《北平无战事》著作权纠纷

#缘起#

秋季档大剧《北平无战事》首轮播出完毕,目前正在广东卫视二轮播出。种种话题还在深入,关于反腐,关于叙事,关于影像,关于幕后……。然而,也有一种尖利的声音在网上响起,说“《北平无战事》编剧被控侵权”。这一话题迅速在编剧圈发酵,引来一些猜测。

11月3日,一直关注这部剧的独舌君闻讯后马上查阅原始出处,首先在网上找到一篇帖子“《北平无战事》原创编剧居然不是刘和平?北平无战事,长沙有硝烟”,署名“红酒靓佳人”。贴子的大意是:在长沙,有两位编剧:刘桉和胡强已经打算起诉刘和平,指控其侵犯其著作权和署名权。接着是一串人身攻击,“大骗子”云云。然后是一串问号:刘和平根本没有参与《北平无战事》人物小传、故事梗概、创作阐述及分集梗概?当时长沙两位编剧是不是已经交了三集剧本?而那三集剧本中的第一集剧本中的主要情节,是不是出现在《北平无战事》的播出片中?现在的《北平无战事》,其整体的故事框架、人物设计及情节设置,有多少借鉴了当时长沙编剧的贡献?

看完这篇贴子,独舌君并无“石破天惊”的感觉,反倒是满腹狐疑:对于一个编剧来说,侵吞他人著作权为己有,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指控。尤其是对刘和平这样的大编剧来说,这一指控如果被证实,他将名誉扫地。可是如此严重的控告,却不见事实的支撑,不见“侵权行为”的描述,只见满眼的问号: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这就让人觉得底气不足,闪烁其词。作为一个写字为生的人,我太清楚这样的表述意味着什么了,说白了就是“想吃又怕烫”:急切想给对方扣帽子,可是又怕话说满了担责任,就用了这种看上去并不肯定,却又把想说的话全说了的法子。独舌君当时就想:如此文风,指控也就不必当真。

可是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网上又出现了一个贴子“杨安先生谈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及其他”,这标题乍一看,跟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有三分像,显得很有“文化”。再看内容,“杨安先生”的讲述比前头那位“佳人”写的贴子有条理多了,先说与刘和平的渊源,又说此项目的缘起,娓娓道来地把矛头指向了刘和平。归纳一下他的说法,刘和平有五大“罪状”:1,项目最初是万科的,杨安把刘和平介绍给万科。刘和平是“总编剧”,胡强、刘桉是编剧,刘和平后来看“有大钱赚”,挤走了胡、刘,自己做了编剧;2,胡、刘写了三集剧本,“非常精彩”,万科的郑凯南认可,但被刘和平否掉;3,刘和平“暗中卖剧本给湖南台”,让欧阳常林一方成为大股东和操盘者;4,刘和平“交不出剧本”,以“大师”之名诓骗欧阳常林到南岳谈话,却避而不见,双方合作破裂;5,其他项目中的“劣迹”。然后也是一串人身攻击:“见利忘义”云云。

杨安以“亲历者”的身份讲故事,而且绘声绘色地提供了“细节”,貌似很有说服力。但推敲之下仍有很多疑点:1,刘和平素来珍视自己作品,珍视编剧创作的自主性和完整性,连委托创作都不肯接受,怎么可能去做一个挂名的“总编剧”?而且,他自己的公司开发剧本,他要真的做编剧的话,还需要挤走他自己找来的两个小编剧吗?2,胡、刘是普通编剧,刘和平是写过《雍正王朝》和《大明王朝1566》的编剧,以后者的能力和资历,他不能否掉前者的剧本吗?更重要的是,刘和平公司负责剧本开发,理所当然是剧本创作的总负责人,从程序和职权上说,他也有权力将之否掉,推倒重来。3,刘和平是否暗中卖剧本给湖南台,需要万科的人和欧阳常林来证实;4,刘和平和欧阳常林的“交恶”细节,仍然需要欧阳本人来证实,但我了解到的情况是,这两个人“散买卖没散交情”,至今仍是朋友;5,刘和平在其他项目中的表现,杨安如何得知?不过是道听途说,甚至是蓄意编造吧。

独舌君作为行业观察者和评论者,并非当事人,也非其中任何一方身边的人,有质疑的权利,没有阐述的资格。但影视独舌是一家喜欢刨根问底的自媒体,我们在看了杨安先生的单方面指责后,找到一些亲眼见证了剧本诞生过程的人,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得出的结果与杨说大相径庭。

 #证词#

(1)谭华:两个不辞而别的人要求版权,我很震惊惊

刘和平不会电脑打字,所以需要文学助手来帮忙。很多编剧仰慕他在剧作上的成就,主动为他承担了打字的工作。一来作为创作的臂助,二来也是为了在与老师的朝夕相处中学习、成长。谭华是刘和平创作《北平无战事》的第一个打字员,她见证了项目启动之初发生的一切,她的“证词”远比一些局外人更有力度。

从朋友那听说有人要告刘和平老师《北平无战事》的版权问题,我很震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一个字字斟酌、句句推敲,以写《红楼梦》的态度来写一个剧本的编剧还存在版权问题的话,那中国乃至世界影视圈内还有原创吗?后来看了那两篇历历指证的文章,我就了解了,原来都是些人事上的事,根本和剧本无关。

我在08年3月去刘和平老师公司工作,有幸看到《北平无战事》剧本诞生的关键过程。我刚去公司便是做会议记录,那时候刘老师每天都开会讨论剧本,说是讨论,只是他在说,我在记,别人在听,而最后还是由我把记录整理出来,发给编剧胡强先生。后来刘老师把主要的人物命运走向和故事发展线索都讨论清楚了,就让胡强刘桉两位编剧去写。而刘老师自己也不闲着,他开始口述让我打字,整理剧本详述,再发给胡刘两位编剧,供他们参考。但是所谓的剧本详述,就是颇具刘老师剧本雏形的文字,在这个基础上创作压力是很大的, 突然有一天胡刘两位编剧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信里的大致内容是,这个剧本难度太大了,他们写不下去。

刘老师当然是措手不及了,因为写和拍摄《大明王朝》太辛苦,刘老师几乎耗尽体力,这次刘老师是真心想带两个人一起写的。但人已经走了,刘老师也没办法,还打电话安慰他们说没关系。所幸当时刘老师口述的会议记录资料都还保存在我的邮箱里。和刘老师一起开过剧本讨论会的人都知道,刘老师一开口,字字珠玑,灵感层出不穷,哪有别人插嘴的份?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能算是写剧本了吗?以我的个人感受看,能把刘老师说的东西有条理地整理出来,对自己的写作就是一种提升了。

胡刘两位编剧走了之后,刘老师叹了口气,说指望不上别人了,自己来吧。说着让我打开电脑,敲下“第一集”三个字。刘老师闭上眼睛,仿佛进入另一世界,在传递上天的声音,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那么掷地有声,连成一片都那么铿锵有力。就这样, 从第一集三个字敲起,我一直给刘老师打到二十七集。剧本每个字都是刘老师苦思而得。而且每天打开剧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前面写过的改一遍,在我看来前面已经是极好的了,但刘老师总能锦上添花,精益求精。每天要搜集大量的资料,办公室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史料,刘老师想方设法在每场戏里融入当时的社会文化人文历史等等的新鲜元素,使得你看了每场戏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渐渐我明白,刘老师在一开始写剧本时,就是比着小说来写的,既要可看性,又要可拍性。单纯用画面语言,或者单纯用文字表达,要出好作品已经很难,但刘老师要让这两种表达介质浑然融为一体,那种难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说刘老师的电视剧改编自小说,或者说刘老师的小说改编自剧本,都是不准确的,刘老师的剧本和小说是同胞双生的,所以诞生的过程就更为辛苦艰难。比方说一场庭审戏将近一集,观众看了也不会累,就是因为刘老师的这种写作方式。还没有哪个长篇电视剧本把场号去掉,就是一本精彩绝伦的小说的,能做到此境界的唯有刘老师一人而已,所以一个剧本能一写就是六年。

开篇第一场戏就是经过反复推敲修改得来的。本来设置的第一场戏是朱自清先生宁可饿死也不食美援粮食,学生在集体悼念他们尊敬的朱先生,齐声背诵《荷塘月色》。过了几天,刘老师说不对,写金融币制改革、写大时代经济与战争政治的关系,要先从银行切入。于是就有了定稿剧本的面目,以北平分行的方步亭、谢培东对话为开篇,但电视剧是导演考虑观众的收视习惯,把曾可达前往笕桥机场抓人这段放在了前面,小说还是以方、谢为开篇的。这个开篇提纲挈领,把后面的空军走私案、七五事件案、方孟敖飞行大队违抗军令疑似通共案相互的因果关系说得清清楚楚。最早写的学生背诵《荷塘月色》那段,是为了给全剧定调性和找语境,存在了电脑里。刘老师说,当时的文章入戏,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才能更加惟妙惟肖,俨然是那个时代发生的。而且,把齐诵《荷塘月色》的那场戏可以放到8月12日的时候用,才能起到关键作用……

刘老师的创作是一个慢慢孵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虽然在他脑中,但是别人绝对是看得到的。开讨论会的时候就发现,刘老师绝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是编剧肯定会遇到那种藏着掖着的“老师”,或者不说自己的想法却想办法去偷别人想法的“编剧”,但刘老师不是这样,他总是那样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 写剧本的时候,他每写完一集就发给广电局的李京盛司长、湖南政协的魏文彬主席、中央台的林威先生、湖南台的姚嘉女士等许多人审看,那是很光明磊落、自信坦荡的。

说刘老师的剧本一字不能改,一点不假,不是他不让你改,而是任谁也改不动,改不了。原来崔中石老婆叫张碧玉,我说不如叫叶碧玉好听,没想到刘老师一口答应,那就改叶碧玉吧。我兴奋得不得了,我终于改掉刘老师一个字了。其实还不是我的创意,因为我有个大学同学叫叶碧玉,是个美女,因此总觉得张碧玉叫着没有美感。这在我看来算是趣事一桩。但剧本写到这种程度,别人的东西哪还有可用之处呢,说刘老师有侵权问题,真是基本逻辑都不通。

也有人问我,跟刘老师一定学了很多写剧本的高招。我比较笨,高招一样没学到,只看到刘老师的创作态度,并尽量学习。刚开始给老师打字的时候,工作一段时间,刘老师就会说,休息一下吧。然后打开电视,我就自然看电视了。突然刘老师就会问,谭华,你说下场戏该怎么写。我一下就懵了,我还没想哪。刘老师就是这样,脑子里时时都是剧本。我给他起了两个绰号,一是劳魔,劳动的魔鬼,一是老改犯,剧本改了又改。刘老师对自己剧本下手真是狠呀,一段段的戏说不要就不要了。在刘老师面前,我只有四个字,技不如人。我曾一度绝望,对刘老师说我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剧本,是不是得放弃做编剧了。刘老师笑笑说,我又写不完所有的剧本,你可以写你擅长的。

给刘老师打字,受益匪浅。跟刘老师谈话聊天,也毎每都有启迪。我想问问写那些文章的人,你当时和刘老师相处所受之益处,你都忘了吗?作为刘老师这样一心在创作的人,就别拿无聊的事烦他了吧!

(2)卞智弘: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东道西,如何取信于人?

写过电视剧《民国往事》和《十月围城》的卞智弘和夫人吴楠也做过刘和平的助手,了解《北平无战事》和刘和平其人。他们同样不认可杨安的陈述。

看了那两篇东西,觉得很不可信。我觉得问题的焦点是,现在播出的《北平无战事》与杨先生所说的两位编剧所做过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播出版《北平无战事》里面有那两位编剧个人的创作,那一定要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就是抹黑作者刘和平。这是一。

第二,一个剧本在变成电视剧的过程中,不同的投资方与合作者介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刘和平老师的《北平无战事》写了七年,他又是大编剧,想投资或想合作的人必然不少,大家谈得成、合作得顺利就做下去,有种种限制或问题就不再做下去,好合好散,这都再正常不过,现在那么多曾经的合作者、包括文章里所说的人,都没有出来指责刘老师,却是一个与事情不相干的人出来说东道西,怎么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怎么让人不怀疑他有个人目的?

第三,我自己是编剧,在跟刘和平老师认识前也有自己的作品,遇见刘和平老师也是一次合作的机缘。我特别了解刘老师的创作方式,1,他不会打字,他的创作是他说,助理打字,连一个标点符号他都要说出来,助理不能也不会去改动;我认识他的《北平无战事》的第一位助理谭女士,《北平无战事》从第一集第一句就是她打的。2,给刘老师当过助理、打过字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或者本来就是编剧,或者后来成为编剧,我和吴楠也都给刘老师打过字,打字是一个学习过程。因为想学习,因为打字是进入一个优秀编剧的大脑的最好方式,听着他说出那些令我特别意外、又特别感佩的台词,是学习也是享受;听着他不断务虚地谈人物谈时代,但忽然鹰击长空地抓住一个具体灵感,下笔千言,那更是学习和棒喝;听着他反复推敲一句台词、或者忽然要删掉十几页纸,那是学习也是感动;有时我们也提意见和出主意,但是,即使是我们有建设性的主意被认可,最终也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体现到戏和文字上。即使是他自己谈好的戏,他也是一改再改。他从不做分集梗概,为了一个新想法把好几集重写是经常发生的。 《北平无战事》光是刘老师谈思路谈想法的纪录和他删掉的稿子,保存在不同的助理那里留下来的,加起来就要上百万字。说刘老师占用别人的提纲,真不知如何运作。3,我和吴楠与刘老师也合作过一部戏,对这部戏我和吴楠曾有自己完整的几万字的故事,但与刘老师开始讨论后,他的见的、创意、具体想法,就完全覆盖掉了我们的东西,我们心悦诚服,因为好就是好。当时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坚持搞自己的,要么在刘老师的指导下去做,这是我们的自由,我们选择了后者。那部剧后来的命运与此事无关,有关的是,我觉得一个编剧如果要主张在《北平无战事》中有自己的创作成果,那一定要看得很具体,到底有没有?不能因为你曾参与工作,就觉得这里头有你的成果。

第四, 据我所知,《北平无战事》是刘老师在与一位重要人士长谈后,经过慎重思考,决定创作此题材(第一,与杨文提及的人物完全无关,第二,如果需要我想这位人士也会出面说明),所以,从最开头《北平无战事》就完全是刘老师的立意创意和整体构思,何来刘老师请的编剧写大纲?那篇文章里说到的那两位编剧,跟我们与刘和平老师的合作还很不相同,他们是被刘老师请来,根据刘老师的要求和想法,去做一些前期工作,刘老师出了立意创意和整体构思,希望他们能写成剧本,但他们后来知难而退,不辞而別,只给刘老师留下一封信,大意是说您这事太难,我们干不了。于是,刘老师开始自己口述,由助理打字,从第一个字开始,一写六年。

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

#推断#

把双方的话语相互印证,独舌君得出了如下结论:1,项目的原始动议是一位很有威望的“重要人士”(见卞文)提出来的,他找到刘和平,请他就北平地下党的题材创作一部电视剧;2,剧本开发是由刘和平当初的天风海煦公司负责的,他从一开始就是剧本的总负责人,不是挂名的总编剧;3,刘和平独特的创作方式和严要求,使事实上居于助理地位的胡、刘两位倍感吃力,知难而退;4,刘和平的口述式创作,恰恰使得剧本诞生的过程中,每一步都留下了人证,他们比外人更清楚刘和平是唯一的著作权拥有者;5,每写一集就发给领导和朋友的做法,使得刘和平在创作中也保留了“物证”,查阅当时的邮件,剧本成型的过程清晰可见。

基于当事人言语的分析,再结合查阅到的资料,独舌君产生了一个极大的迷惑:胡强和刘桉两位编剧的职业生涯得刘和平帮助不少,比如说他们参与《壮志雄心》编剧,就是刘和平推荐的;参与《北平无战事》的项目,也是刘和平把他们找来的;后来合作没能继续,胡、刘两位也是主动退出的。于情于理,这两人指责刘和平“侵权”都令人难以置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北平无战事》这等用心极深、勾连极巧、语义极丰、尺度极难把握的剧本,不是一般编剧所能完成的,不管胡、刘在项目前期做了什么事情,如果他们一定要就呈现于荧屏之上的《北平无战事》主张著作权,他们首先需要做的是举证–证明自己于此剧确有“原创之贡献”。